把心交给陌生人
车厢还是一如既往的陈旧。好像因为承载了太多的故事,满是难以掩藏的沧桑。我刚刚把行李放好,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他的短信:车厢里是些什么样的人,可疑不?
很好,四个都是女的。没有发现可疑的事——给他回复这条短信的时候,心里感觉怪怪地。
因为要独自从外地坐火车赶回蓉城,而且要一个人在车厢里度过漫漫长夜,这多少让他有些担心。
他说你一个人,我始终不放心。
我微笑说你以为我还是你记得的那个小女孩吗?
他说现在骗子太多,被骗的研究生也多得是。
我说我不贪人便宜。
他说你不贪便宜小偷就躲着你?总之小心才是。
连未来的“婆婆”也打手机来,千叮咛万嘱咐,上了车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更不要相信陌生人。
倒是我自己的母亲因为多年来习惯了我离家远行,知道我一定会平安回家,只问了问火车什么时候到成都。
其实,每一趟行程我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就像这一次。先是买了软卧,因为关上车厢门,最多只有四个人。而且特意要了上铺,虽然麻烦点,但是更安全。背的是斜跨包,钱啊车票啊身份证啊都在斜挎包的里层里,睡觉我也不会取下来。穿的是极普通的衣服。这才上了火车,登上去的时候有种豪迈,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软卧车厢里的四个女孩都很年轻。我下铺那个一直埋着头在发短信。黑黑的直发遮住了她的脸。对面的两个是一块儿来的。其中一个是个年轻的孕妇,小腹隆起。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原来我们旁边就是乘务员的休息室。这让我多了一份安心。
“你吃的橘子怎么那么小啊?好可爱啊。”我下铺的女孩突然对我说。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很难得一个女孩子有那样的古铜色的皮肤。说得好听一点是健康青春,说得不好听就是真的太黑了,黑得都让你忽视了她的五官。
“是小金橘,你没吃过?别看它小,很甜的。”我很客套地递了一个过去,本以为她会拒绝,结果她欣然的收下了。
“真的好甜也。”于是我又多给了她两个。
她问我,你不是云南女孩吧。
我摇摇头。
对面的孕妇开口说,你看她皮肤那么白,水色那么好,一看就是成都女孩吗。
我说你呢?你哪儿来的。
她说她刚从泸沽湖出来。
你是摩梭人?
她很爽朗的笑起来,说你看我像吗?不是的,我家在台北。
印象中的台北总是下着雨,女孩美丽、苍白而憔悴,身体总是不好,身世也总是不好,总是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富家公子,于是在人世间演绎忧伤又凄婉的爱情故事。
她实在不像一个台北的女子,除了她的口音。
原来她从台北来到大陆已经两年。这两年来走过大陆很多地方。这次去泸沽湖呆了一个多月。不过准备回台湾了。回去继续工作,挣够了钱又出来。她还说她以前就去过成都,特别喜欢吃那里的串串香,她说到了很多地方,幸好有川菜馆,简直是在拯救她的胃。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早年在美国的时候,幸好遇上一个台湾老板。父亲说,正规的中餐馆是吃不起的,那个台湾老板很仁慈,他做的菜味道不错,价格便宜,而且很大盘。
我一边说川菜太辣、太麻,很多外乡人都受不了的,一边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台湾女孩,发现她其实长得很清秀。
她递给我一袋杏子,我摆摆手说谢谢了,我不吃。
她说成都的朋友帮她订了武侯祠大街的一个青年旅馆。
我经常路过那个旅馆,在武侯祠附近,我非常的熟悉,那旅馆不在大街上,在一个小巷子里,不是很起眼,但是因为便宜、干净,有很多旅游的年轻人去住。
我问她到大陆看到的,最失望的是什么?
她说是大陆的人互相之间都不信任。
信任?啊,我想幼稚的人才会盲目的信任,而成熟的人都会懂得怀疑。因为现实中,我们总是看到:同床共寝的枕边人在外面包养“二奶”;借钱的老朋友立刻销声匿迹;包工头拖欠工人的工资;经销商拖欠货款;开往深圳的长途大巴,一个歹徒试图强奸车上的三名女客,先后四次得手,车上所有的乘客包括司机都装作视而不见。这三个农村女孩都不到20岁,如花的生命在长途跋涉中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还有,只要是大陆的中国人,有几个没有吃过打水的猪,没有穿过冒牌的衣,没有用过伪劣的商品,没有看过盗版的碟?连刘若英的歌里都唱:“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信任于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是敢不敢,而不是愿不愿的问题。
这些,我又如何能解释清楚,向一个台北来的女孩。
不过,内心里我还是不希望她带着这样的印象回到台北。
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的两个女孩和我也有同样的心境。后来的路程,火车翻山越岭,而大家居然都开诚布公地交谈了起来。原来对面的两人是姑嫂。肚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于是我们谈到女人生孩子真不容易。谈到台湾与大陆不同的结婚礼仪。我还讲这些年在外面旅游时的各种见闻。
我问台北女孩,听说有一道台湾的高校历史题,是这样的:“为了救爱妾而引清兵入关的明末将领为,请在下面四个选项中选出正确答案——A、吴一桂B、吴二桂C、吴三桂D、吴四桂。”我问真的有这样的历史题和这样的历史老师?于是她又讲到台湾现在正流行的素食文化,讲到新一代的小孩子连最简单的文章都写不顺真的让人担心。
不知不觉就到了九点。于是大家各自洗漱上床。年轻孕妇睡下铺,她嫂子睡上铺,我对面。上铺的“嫂子”在看书,软卧车厢给我的唯一好感就是每个乘客床头都有一盏灯,而且灯光很温馨。那女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而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我听见隔壁的乘务员好像在开小型会议,正商讨春节值班安排的事。
后来我还听见说十二号车厢有位乘客晕倒了,问车厢里有没有医生。
睡不着我就想上厕所。想着睡在上铺下去一趟真麻烦,我就在上厕所还是不上厕所这个问题上不停地徘徊。后来还是忍不住了,悄悄地下床来,怕吵醒了大家。
穿鞋的时候,我看到台湾女孩的床下有一个小包,一定是她翻身的时候掉下床的。于是我捡起来,拍拍灰,想给她放回去。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啊”的叫了一声。兴许是被我吓着了。
我说,你醒啦。
这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如何尴尬的境地。在深夜的卧铺车厢,我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在人家床前,手里还拿着人家随身携带的小包,而且该死的我居然还问人家,你醒啦……
旁边的那个孕妇被我们的动静吵醒了,在她嫂子亮着的灯光下看清楚了这一切,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我注意到她马上伸手去摸她自己的包。
“是我包掉地上了吧。”台湾女孩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
我说,是,我想上厕所,我看到你的包在地上,我刚捡起来。
“谢谢你”她说得很诚恳。毫无怀疑。
说“谢谢你”只需要三秒钟,平时说起来很简单,也很容易。
但是这三秒钟在此刻于我,却如此的珍贵。三秒过后,我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走出车厢门的那一瞬间,突然明白原来在我们随时怀疑别人时,也必然随时要面临别人的怀疑。于是,我们每一个人,在他人心里都可疑。那这么说来,信任真的是一种很宝贵的东西。所以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才可以从生理和心理上感觉到双重的轻松。一点都没有负担。
后来,我当然睡了一个安稳觉。
凌晨六点,车到终点——成都。下车的时候,我对台湾女孩说,我打的送你去那家青年旅馆吧。你自己不太好找的。其实,我家就在武侯祠附近。
她到旅馆的时候,我给了她我的电话号码,我说有空和我联系,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串串香。
她灿烂地笑着……现在回忆起来总让我想起朴树的一首歌名——生如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