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原先的房子没了,他们住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在文件柜的后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木椅上放了个电炒锅,组成了他们的窝,白天几个男人在这里办公,晚上她和父亲同睡在一张床上。
由于父亲性格的怪异和荒唐,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谁会理会一个疯子有没有房子住呢?也只有在那个国营单位,才能想象还有父亲的饭碗。后来她明白,父亲没有别的本事,惟独特别善于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给身边的人带来屈辱和不幸。
那时她十一岁,小学五年纪。日子过得很艰苦,尽管父亲的收入并不算低,两个人的生活是绰绰有余的,但父亲不舍得花钱,饮食很糟糕,吃的最多的是面砣砣:掺一锅水,把和好的面揪成砣丢进去,往里打两个鸡蛋加点白菜,煮成一大锅稀里糊涂的,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天都这么吃着。好一点的时候会炒点素菜,最经典的是茄子,在上市的季节里天天吃,同时会煮两个毛鸡蛋,她觉得烧茄子比 面砣砣要可口多了,所以后来她只要吃到烧茄子就想吃毛鸡蛋。
不过她最想吃的还是肉,一个月吃一次肉对她来说也是奢侈的,往往两三个月才有一次,那时的肉即便只用清水煮熟了也是无比诱人的,后来在她关于那段时期的记忆中最鲜明的事情之一就是肉荒。这可能是绝大多数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都没有过的体验。
后来由于对吃肉的渴望太强烈,她开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争取了。她找到父亲辩论,问为什么不能在伙食上多投入一些钱,当父亲说钱不够的时候,她用事先打听好的肉价、菜价和其他费用,把工资给父亲算了个细帐,证明他们可以至少一个星期吃两次肉,父亲呆了呆说:“每个月必须存多点钱!你以后上大学才有钱。”正面争取失败了。
到了暑假来临,她又想到了个迂回的办法,她装做很体贴的样子对父亲说又要工作又要做饭太辛苦了,自己现在放假了应该为父亲分担家务,要求帮父亲买菜做饭,管理生活费。父亲同意了,于是她终于可以每隔一天就买点肉来吃,当她的同学们呼朋唤友欢度暑假的时候,她提着她的一斤猪肉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像个凯旋的将军。只要有肉吃,谁还在乎玩耍呢?于是十一岁她便懂得做饭了。那段时候她是相当自豪的,她觉得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达到了吃肉的目的,尽管日后回想起那孩童为了吃使出的狡诈,倍感心酸。
可惜得意的日子未能持续太久,仅一个月以后,就由于父亲发现这样吃存不了几个钱而结束了她当伙食团长的幸福生活。父亲责备她花的钱太多,下个月只能更省地过活了。开荤运动彻底遭到了失败。
但是一个孩子为了让父亲给她吃好一点用尽了心思,这并不是她的失败。
在她从十岁到十四岁生长发育的黄金时期,就这样没喝过一口牛奶也没吃过一口鸡肉,在一锅一锅面砣砣汤的伴随下度过了。
如果说粗劣的食物是对她身体的伤害,那么恶劣的居住条件则深深地摧残了她的心灵。
搬进父亲办公室的第二年,父亲的科室要搬迁了,原来作为办公室的一座平房要进行内部改造,改造成单身宿舍。但除了这里父女两人无处可去,于是在整个改造的过程中他们依然住在里面,白天用报纸把床铺盖上,以免拆除墙壁的瓦砾灰尘落在上面,中午和黄昏他们回“家”吃饭时,工人们还没有停止工作,到拆除的最后阶段,除了床上到处都是瓦砾和红砖,四周就是一片工地,他们那个小房间的门和墙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整个平房的墙壁为她阻挡着外界。电已经停了,晚上点着蜡烛,睡觉的时候还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水泥灰味儿,当蜡烛吹熄,四周有如坟墓般的黑暗。
有一天,她和父亲在那一片露天的瓦砾上吃午饭,他们一人端个碗,坐在两个小板凳上,饭桌是一个带靠背的大板凳,上面放着一碗菜,太阳很耀眼,本是平常的一顿午饭,可是她的班主任老师却突然从那里路过,那个年轻的男老师看到他的班长,班上成绩最好、最骄傲的学生这样地吃饭,瞪大了眼睛。这个眼神,让她体会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感觉,她的脸都烧红了,如同做了错事一样。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尽管造成她那样的生活状况的不是她本人,但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她还是那样地羞愧啊!!
接下来的六年级和初中,尽管还是生活上最辛酸的阶段,在学习上却是她最得老师宠爱的一个阶段,由于生活的片区很小,人们之间都有了解,老师中有一些从前与她的母亲也是朋友,她们对这个显得早熟的孩子都存着一份怜惜。但怜惜对这自尊心强烈的孩子并不是好事,她的成绩是很不错的,她要用这个证明自己不会被人看不起。
在性格上,她也几经转变,小学她曾经像个疯丫头似地经常和男生打架,仗着成绩好老师喜欢在班上称王称霸,特别喜欢给女同学主持公道,成为小男孩口中的母老虎;初中一夜之间变成亲善大使一样的无害少女,对所有的人温文礼貌;后来进到高中又成了一个挺有“个性”的冷漠、拒绝别人的人。所有这些,是因为虚荣心和好强,但同时无论她如何装砌自己,那与父亲同睡的小屋也令她找不到丝毫优越感和幸福感,这当中的矛盾令她无所适从地不断徒劳改变自己的假象。
好在进到初中她有了好朋友,给她寒酸的生活带来了温暖,在她们的称呼里,她父亲是“你那变态的爹”,她听了欣然颌首。但即使是最好的手帕之交,她也不让对方到自己“家”里去,十三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廉耻。“家”对她而言是个心酸的词,每当听到放学时同学发出的“回家咯!”的欢呼,她身上冷得起鸡皮疙瘩。
她是多么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啊!班上有一个相貌一般、成绩平平的女生,平时那女生是那么不起眼,总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成绩优异的她,一次盛情邀请她去家里做客,看到同学宽敞的卧室,为了不让泪水滴落下来,她几乎夺门而逃。
就在十四岁,初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改变她一生的事情。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个夜晚,她在半夜醒来,上身的被子不见了,上衣被拉起来,父亲的手在她赤裸的胸前移动。
她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不敢哭泣出声,她只能等待着,心想他真的要做什么,那今天就是两个人的死期,菜刀就在不远处,她一定杀了他。也许是女儿鼻塞的声音让他听出她醒了在哭,他拿回了他的手,但既没有拉好她的衣服,也没有为她盖上被子,任由她光着上身躺在秋天的夜里。
此时,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父亲,也没有女儿。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躺着``````````
第二天清晨,
她没说一句话,没有吃饭,没有梳头,没有洗脸,没有看那个肮脏的人一眼,背上书包就走了。
那天的阳光是黑色的,落在身上就像雪花一样寒冷。
世界已不一样了。
她像根木头一样坐着,中午放学了,趴在桌上不愿回家。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她闭着眼睛,绕操场跑啊跑啊,跑得快要死掉了,用尽了所有力气。
也许从那一天就注定了她的一生,不会再有幸福。
虽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但对女儿的担忧、对前夫的了解使母亲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母亲巧妙安排,通过亲戚朋友从旁协助,说服父亲将她送到外地一所母亲联系好的学校读书,她终于可以远离那个早已在心里决裂的父亲了。
也许一切都是公平的,在她不必忍受父亲的同时她也失去了从前一直支撑她,给她唯一快乐的朋友们。不知是转学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的成绩也不像原先那么好了,在新学校里她只是中等甚至偏下的成绩,新老师自有其原本青睐的学生。坐在异乡的教室里的最后排,她像是误入了天鹅群的真正的丑小鸭,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老师的关注,空前的孤独和自卑包围着她,恰恰是秋天的季节令她进入了萧索的状态。
新教室的窗口可以看到流经这座小镇的一条大江,江的沿岸时不时停着船只,她就常常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那些泊船,如她一样孤客他乡。
寒冷的冬天很快来临,生在温暖地区的她第一次闻到了腊梅香。寝室的同学渐渐熟识了,尽管她已经成为一个不爱说话不擅交际,独守内心世界的人,但相识的感觉还是令她自在不少,开始有点喜欢、并逐渐适应那所学校了。
平静的一学期过去,可是命运还没打算放过她。
第二学期开学几天后,父亲找来了。当她再次见到那个人第一眼时,一种鲜明的、吞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来是叫她跟他回老家念书,因为 他在老家又结婚了,他说她应该回去与他们“一家团聚”!不顾孩子已是在初三下半学期这样的关键时刻,让她转学,为的是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一家团聚”!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面前,几秒钟的激动,几秒钟的气愤,几秒钟的难以置信,最后她还是相信了,因为面前站着的根本就是个疯子。生来有这样的父亲,注定她坎坷的命运。
在中考前的三个月,她再次办了转学手续。
老家。
那是个她几乎没怎么生活过的城市,很小父母就带她离开去了另一个城市。
在这里她见到了第二个继母。一切似乎很平静,再次进新学校,她已经几乎不学习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接二连三地变动耗费了她太多太多心思。和陌生的继母生活,她的神经其实处在紧张的状态,梦游一样,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不知道前一刻做了什么事。
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跳舞回来的继母和父亲发生激烈争吵,吵到快凌晨两点时,继母对她叫道:“你给我滚!”
她二话没说,背上书包穿上鞋出了门。父亲没话也没拦,更没有出来寻找。
被扫地出门并没什么,可是在半夜两点,一个女孩子徘徊在街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她不知道去哪里,只有黄黄的路灯,这样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对于父爱她彻底死了心。
第二天,她没有去上学,第三天,依然没有。第四天,有人在河滩上发现她的尸体,头部遭受过重击,死因是窒息,死前曾有过性行为。
本来打算再写一些她母亲那一部分的矛盾,最后让她在20岁时得抑郁症跳楼自杀,但我想你们可能不愿意看那么长的故事,于是我提前结束了这个故事。
我写这个故事的目的,是要告诉所有人,当你们不能肯定自己身边的人必定会陪伴自己一生,并给自己的下一代带来幸福平安的话,绝不要轻易生下一个孩子,那是犯罪!!